第1章(2 / 2)
“是。”
“是?!你次次表奏,皆是要刀箭,要粮草,你西北一地,陈兵不过二十五万,又有屯田自筹,你想把朕的国库搬空不成。”
“臣不敢。”萧思远说罢将头重重叩在地上,这么多年了,他跪也跪的习惯,言不由衷的认错也认得习惯。
皇帝冷眼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,在他还不是皇帝还是太子陈继乾的时候,他从未想过有一天,对面的男人会这样跪在他的面前,疏离且虚伪。
陈继乾被太医院新换的药方弄得口舌发苦,恶心得想吐。此时再看见萧思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,火气就伙着药气窜出来。
陈继乾拿起面前留中不发的一叠奏表掷在地上,恨声言道:“你知道这些奏表上都说了些什么?西北军兵戈器械,粮草衣甲数倍于人,尤不知足,屯兵储粮,其心昭昭。威远侯萧氏一族养寇自重,不臣……”“臣不敢。”认错,要及时。陈继乾磨了磨后槽牙,重又拿起一本,说道:“何塞手下先锋不过醉酒后与你部犯了些口角,你幽云一部竟擅杀大将。事后你擅权自专,兵胁何塞,强夺涉事诸人。”
“臣有罪。”态度,要诚恳。
“一个小小的西夏你打了一年半,战势延迟,內帑空耗,就算不似御史台所弹与敌暗通款曲,意有所图,也摆脱不了指挥失当之责。”
“臣万死。”言语,要真切。
“万死?你是有多少个脖颈等着朕砍,你是打算连上你萧氏满门的脑袋了不成。”
萧思远想了想,好像他们萧氏满门如今也没几颗脑袋了:“臣当时一时脑热心急,处置失当,请陛下责罚。”他双手触地,以额抢地。
“那里凉城呢,屠城从来是有伤天和的大忌讳。”
萧思远垂下头,无奈地笑了一下,方抬头说:“军情紧急,事从权宜。”
“你前头怎么打仗我不管,但这种事情,真是你做的?”陈继乾满嘴苦药味,目光幽微。一夜之间屠尽万余妇孺,这种事,萧思远不当面承认,陈继乾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。
“是。”
萧思远从来就是这种贱骨头的性子,好像天地之间就他最聪明,别人都是傻子一样。他就回一个“是”字,再多一个字好像都懒得回答。
陈继乾最看不得他这种我甘愿领罚,可我心中不服的滚刀肉模样。唇边噙起一抹冷笑:“群臣都说你如今手下养着一帮骄兵悍将,把西北当成了自己随意处置的地盘。如今一见,萧侯爷真心不辱你的盛名。屠城?你没了断肠,也没了心肠不成?既然萧侯爷说自己脑热心急。那你就去廊下跪着,醒醒你的脑热心急吧。”
萧思远撩衣起身,头也不回的走出来。
陈继乾拿起一本书,本想砸向他的,看着他的背影,只能恨恨地一把丢在地上。
殿外的小内监,缩了缩脖子。当今的圣上也算是个仁和亲民,宽厚御下的主子,对待内侍宫人素来宽宥,对待朝堂重臣更不曾疾言厉色,唯独对萧侯爷动辄问罪,常一月间数道旨意齐下。听去军中传旨的小内监讲,皇上对萧侯爷诸多不满,行军打仗,甚至衣食起居,不一而足。这次,皇上对着真人,雷霆万钧,萧侯爷再一次难逃责罚。
萧思远经过小内监时,顿了一下,“有劳公公把东西给我。”
小内监忙将木匣递上,好奇地看着萧侯爷从里面翻出一件墨狐大氅,双手一抖将它披在身上。
乖乖,敢情这侯爷挨罚都挨出经验了,连御寒的狐皮大氅都提前预备好了。
萧思远见他毫不掩饰地将内心的想法堆在了脸上,圆圆的一张粉白脸上是十几岁孩子特有的稚嫩,便也展颜一笑。
对面的小内监瞬间凝住了,他听翰林们讲积石如玉,列松如翠。明明刚刚在城门口,他还觉得众人口中的西北杀神果然如阎罗一般可怖。可在这一刻,他觉得自己能想到反反复复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一句郎艳独绝,世无其二。
萧思远在小内监好奇死了的目光中,走到建章宫正门口撩衣跪了下来。这墨狐大氅是他秋上抽空打来的,从西北一路纠结着回京要不要拿出来现眼。如今正好,省去了送人的麻烦,自己披身上御寒吧。
刚进宫时只是下了雪粒子,此时渐渐飘成了雪花。京中雪花缠绵远不及西北大如席,但湿寒之劲道却一点不比西北的大雪来的客套,刚跪了一个多时辰,萧思远就觉得脸木木的没了知觉。他眼睫上结了层寒霜,却懒得去弄掉,只盯着地上被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发愣。过了这么许久,这行被踩乱的脚印还在,如果放在从前,殿里的那位嗜洁成癖的主儿一定会抱怨。
可现在,谁会注意这无关紧要的细节。
雪花如蝶,颤巍巍地落在这张刀削斧凿般的脸上,久久未融。
僵跪在地上的萧侯爷,竟然后知后觉的发现,这座宫殿不知从几时变得如此陌生。
是啊,元和十四年的春天,已经过去了那么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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