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章 午门前通宵之辩,小万历泪洒议政台(2 / 2)
申时行见无人再上台,当即将张居正刚才递给他的纸条放在袖内,大步走上了议政台。
“诸位,没想到我们能一辩到天亮,想必所有人在这一夜都受益匪浅,三位阁老刚才商议后,命我告知大家,朝廷会认真思考大家提出的对大明天下有益的策略,将其融入新政之中。”
听到此话,一众书生士子甚是兴奋。
这说明他们的建言献策是有用的,说明朝廷将会有所妥协。
在一些年轻书生眼里。
当下朝廷的大多数官员只会“谋财谋名,买地娶妾”,但经过今日之辩后,印象大为改观。
申时行环顾四周,缓了缓后,继续说道:“接下来的两日,烦请大家将辩论内容,仍聚焦于各自学说与民间书院、生员言政之上。第六日、第七日,我们将围绕新政论辩,商讨救国济时之道。”
“此外,今日议政到了天亮,我建议午后议政延后一个时辰,让大家多休息休息!”
“不用!”一名诣阙者扯着喉咙喊道。
“不用!”
“不用!”
“不用!”
这两个字,先从诣阙者嘴里传出。
然后又从一众旁听者的嘴里传出,最后后面的书生士子也都高喊:不用!
申时行无奈看向张居正。
张居正笑着点了点头,论“通宵达旦”,他向来不弱于任何人。
申时行高声道:“一切照旧,午时开议!”
听到此话后,笑容。
不远处。
负责巡逻治安的锦衣卫千户周海喃喃道:“有意思,有点意思。”
他本以为议政越往后会越激烈,甚至会有辱骂之语,或在议政台上打起来。
毕竟,往昔京师里的书生论辩。
有人辩着辩着,会从怀里拿出一个生鸡蛋砸在对方脸上;有人辩着辩着,会卷起袖子直接搂着对方脖子摔跤;更有甚者,提着椅子或其它趁手的东西就冲上去了。
但这次,他突然觉得,双方经过一夜的论辩后,似乎有了点互相欣赏的感觉。
人人都无气话,全是为了这个天下而议。
这时,他再次看向不远处打哈欠的沈念。
百家议政若真能让更多的书生士子支持新政,沈念必然还会得到重赏。
随后,众人便纷纷散去了。
沈念已不打算回家,准备去翰林院小憩一会,然后进宫面圣。
当下王世贞、何心隐、李贽、三人还未曾发言,沈念担心他最担心的那种可能会发生,故而提前去向小万历提个醒儿。
……
很快。
距离午时还有一刻多钟,午门前的所有人便到齐了。
一个个都甚是亢奋。
大有今日之辩仍要通宵达旦的打算。
很快,议政开始。
诣阙者将议政的重点放在了他们如何改善学说,朝廷才能解禁民间书院、允许生员言政之上。
而此刻朝廷的态度是:可以解禁民间书院,可以允许生员言政,但必须有标准。
比如:必须遵循官学的一些理念标准,必须规避或舍弃一些避世的、反道德、反法令的言论。
双方,由互相辩驳变成了商量。
……
日近黄昏。
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文坛领袖王世贞站了出来,走上议政台。
“吾以为德育不如法治,人人君子不如人人恪守法令,盲目崇尚远古之治,抨击当下朝政苟且,更非治世之道!”
不愧是文坛大家。
一句话将罗汝芳、王襞二人的学说政见全反驳了。
王世贞缓了缓,接着道:“吾以为,当下关闭民间私人书院、禁止生员言政,主罪不在民间学说,而在于权臣当道!”
听到“权臣当道”四个字,议政台上的所有人都几乎静止不动了。
谁都能听出,他指的是当朝首辅张居正。
“曾经,吾为救父而与严嵩父子相抗,仕途坎坷。吾知,欲臻政通人和,新政当以法令束之,而非依赖某人之威权!”
“权臣擅权,广植党羽,操控舆论。凡有任免,皆以亲疏为断,非论才德;若不阿附,轻则遭排挤,重则被罢黜归家。如此做法,他怎敢令天下人讲学言政”
王世贞埋怨自己丢官,乃是因没有攀附张居正所致。
听到此话。
申时行欲上前阻拦,王世贞之言已涉及攻击官员私德,且无依据。
然而在他看向张居正的那一刻。
张居正朝其摇了摇头,示意他不用阻拦。
王世贞接着道:“吾以为,朝廷若以法治与吏治为上,立士人风骨,则无惧天下人言,国之政令便可行于四方,社稷自然隆盛……”
王世贞的一番话。
直白来讲就是:权臣张居正实乃社稷之蠹,除掉他,尊崇皇权,施行法治与吏治,则天下可兴,社稷可隆。
他将张居正视为大明当下最大的毒瘤。
沈念对王世贞的这番话,并未曾感到意外。
此人乃是传统的儒家士大夫,遵从皇权,也有济世情怀,且不反对新政。
但他反对权力滥用,认为当下的大明被张居正所控,故而走歪了路。
若去权臣之权,施行吏治与法治,大明朝仍可走向盛世。
他仅仅只是反对张居正,认为罢黜张居正,民间书院与生员言政,自然可以恢复。
大明之官员,如他这样想的,其实不在少数。
这一刻。
所有议政官都看向张居正,王世贞如此直言,张居正自然是正面回应才为上策。
张居正轻捋胡须,缓缓起身,然后走上议政台,王世贞的对面。
他看了一眼王世贞,然后环顾四周。
“吾自辅政以来,以家国大义为念,大明江山为重,所发政令,皆为革除积弊,振兴社稷,无一丝私念。”
“既为国之首辅,又逢陛下年幼,吾只当竭尽心力,隆兴政事,不负君恩,不负万民。”
“考成法,意在整饬吏治,澄澈官场,提高效率。关闭天下书院、禁止生员议政,乃是因天下人心不齐,流言不断,新政举步维艰。”
“至于任人唯亲,天地可鉴,吾选士皆秉持公心,为国求贤……”
有百家议政第二天,议政官们所述说的新政的累累硕果在,张居正根本无惧王世贞这样的指责。
王世贞冷冷一笑。
“张阁老,朝政之事,你真以为自己无亏心之举”
“吾一片公心,无负陛下,无负苍生!”张居正面色认真地说道。
王世贞看向下方。
“隆庆五年,你私函宣大都督王崇古、大同巡抚方逢时,要求调换朝廷已定的封赠俺答的使者;万历二年,你私函驻守蓟门的戚继光,治河之潘季驯,所言内容不知,但定然是公事;万历三年,你私函顺天巡抚张梦鲤,言说给驿条例,称触犯者甚,交一二典型交差即可……”
“如此,以私函理公务,影响地方官员调动,影响边关军事,可符合我大明律法可否为独断专行”
“张阁老秉政,一切机宜皆以书札告之。视朝廷公文于无物,视陛下皇权于无物,算不算犯上算不算违礼僭越”王世贞加重了语气。
沈念微微皱眉,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
他觉得王世贞会朝着张居正发难,但没想到对方的角度竟然如此刁钻。
以私函理公务,确实违逆大明律法,算得上犯上,算得上僭越。
王世贞举出如此多实例,可见早就调查过。
而今借由百家议政道出此事,是让张居正难堪且无法辩驳。
听到此话。
张居正轻捋胡须,直接干脆地说道:“确有此事。”
“自吾入阁以来,多次以私函将政务下达地方官员。然此为无奈之举,因有些公文经手人员众多,耗时良久且极易泄密,故而便用私函传达,此罪,吾应担之,明日吾便呈递认罪奏疏,以大明律定罪!”
“此罪,吾已认之,后续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,然而此事与民间书院、生员议政无关,诸位可自行辨别,接着议政吧!”
大家都没有想到,张居正竟然如此果断地承担了自己的罪过。
此等罪过若属实,张居正定然是要提前致仕的。
王世贞不由得大喜,当即道:“吾非逼张阁老致仕,只是国权不可专治,若张阁老还权于陛下,还权于百官,则我大明盛世隆业可成也。”
此刻。
吕调阳、张四维,还有六部六科的官员都面色阴沉,恨不得掐死王世贞。
张居正若真因此致仕。
此次百家议政的后续策略,无人敢做,甚至新政都将夭折。
他们只看到张居正拥有的权力,却未曾看到张居正担当的责任。
一旦张居正离朝,当下没有一人能够扛起大明的天下。
但这番“犯上僭越”之罪,几乎已经被王世贞坐实,大家辩无可辩。
就在张居正准备下台时,午门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响起。
“圣驾至!”
哗啦!哗啦!哗啦!
顿时,午门内外的所有人都跪地行礼。
小万历听到王世贞抨击张居正专权后,便移驾到了午门后。
上午,正是沈念告诉他,可能有人会借百家议政抨击张居正,而在这种场合能为张居正撑腰的,只有小万历。
小万历大步走到午门中央,然后走上议政台。
“都平身吧!”
众人缓缓起身,议政台上的张居正与王世贞也站起身来。
小万历看向张居正,然后扭脸看向王世贞。
“是朕授意元辅以私函理公务的,要治朕的罪吗”
“私函理公,非元辅特例,往昔朝之首辅李春芳、徐阶、高拱,皆有私函理公之先例。此为内阁私下常例,亦在朕的允许之中,为公而私函,何错之有”
听到此话,王世贞连忙跪了下去,给他一千个胆子,也不敢反驳皇上。
小万历看向下方。
“今日,趁着百家议政的机会,朕也想说一说,那些称元辅专权误国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新政取得的成就,两日前已经公布,大家不都听到了吗”
“朕已束发,非三岁稚童,难道看不出元辅是在济世还是误国,朕都不觉得元辅将朕架空,藐视皇权,朕都不觉得元辅任人唯亲,你们是怎么觉得的”
“在朕心中,元辅乃百僚之长,他做的所有事情,朕皆知晓。当下的朝堂离不开元辅,当下的内阁离不开元辅,当下的朕更离不开元辅!”
“少一些内斗,将心思放在新政上吧!朕若罢黜了元辅,谁还能担任首辅,王世贞,你可以吗你可以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扛在肩上,可以做出元辅这样的成绩吗”
“朕比任何人都懂得元辅的辛苦,比任何人都清楚元辅在做什么,以后谁再敢诋毁元辅,朕饶不了他!”
此刻的小万历,眼眶泛红,脸颊处隐有泪。
他是在为张居正而难受,在为张居正鸣不平。
在小万历心里。
无论张居正再严再苛,那也是他的倚仗,是恩师,似家人,他不允许别人诋毁,更不允许朝廷失去这个顶梁柱。
小万历都这样说了,谁还能有异议,谁敢还有异议。
王世贞将头埋在地上,恨不得钻进去。
他竟让当朝皇帝落泪,罪过大焉。
他想好了驳斥张居正的无数理由,唯独没有想到皇帝会站出来力挺张居正。
这一刻,天色已黑。
小万历缓和了一下语气,道:“今日议政就到这里吧,朕命太常寺为所有议政官与诣阙者都准备了晚宴,大家都歇一歇,明日继续!”
“谢陛下!”所有人高呼道。
这一刻。
很多与小万历素未蒙面的书生士子骤然发现,当下的皇帝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“全依元辅所言”的软弱君主,其已有帝王之威。